夏奇拉葬礼的那天,灰雨依然没有结束。
络腮胡对这种生老病死早就习以为常了,屈身在西城的这家酒吧,碰到这种事情的概率可是要比东城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高上不少。
他今天并没有心情操心这些,只是自顾自低头擦着杯子,不时抬眼打量着面前的来客。来客娴熟地启开瓶盖,握着酒瓶仰头喝下,虽说面相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,可那副喝酒的动作,全然是个有些年头的老手。
“卢卡教士,一大清早就喝下这么多酒,是不是有什么琐事啊。”络腮胡有些漫不经心。
“只要不醉酒就好,主是这么说的。”教士撇了撇嘴,“你我都是老相识了,老汉斯。实不相瞒,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,教堂那边可是忙的抽不开身呢。”
“是夏奇拉小姐的葬礼?”
“就在今天,”教士朝天竖了一根手指,脸上却流露着一丝悲戚,“我确实是想不到,夏奇拉小姐怎么……怎么会遭此毒手,还是被她的那个同胞兄弟这么残酷地……杀害。”
“你也认为是凯德尼斯少爷做的?”
“是个屁!”教士啐了一口,猛地把酒瓶摔向柜台,“他是那种人吗?自从我和他结交开始,我的内心就始终贯彻着一个念头:以他的本性,绝不可能是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的那种人。”
“你也清楚……”
“是呀,我知道。”教士幽幽地叹了口气,自顾自地说着,“这么长的时间,怀疑少爷是真凶的传闻就一直没消失过,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曾出来辩解过!都是那帮报社小道的错,竟然把过错扣在了那样的人身上。”
“可这样并不能洗清少爷十年前的污点吧。”络腮胡叹了口气,熟练地将杯子摆回原位。“而且我听说,昨天刊登在报上的那个匿名报道,可没给少爷留下一块干净的地方啊。”
“一提起这个我就来气!那帮记者!居然连这种毫无根据的报道都能刊登!少爷他到底是招惹到哪个仇家了,居然用这么丑恶的文字来污蔑他……”
二人无话。一时间,只能听见抹布与玻璃的微弱的摩擦声。
“我记得……待会儿小姐的葬礼就要开始了吧?”络腮胡试探性地问着,然而看见教士眉目间的悲伤,立时闭上了还没出口的话。
“哼……葬礼。”教士自嘲地笑了笑,“没想到我第一次操办葬礼,居然是为夏奇拉小姐操办的。真是世事无常。”
他仰头喝光了酒。放下酒瓶的瞬间,他突然开始低头抹着眼泪,颤抖着的手连拭去泪水都做不到。
“我还记得那天,老汉斯,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观看小姐的音乐会。只是听见她演奏的第一个旋律,我的内心就已深深被她的才华所折服。要不是我已决定为主奉献余生,我应该会不自量力地向她求爱吧。”
“……”络腮胡没有回应。
“我再也听不到这样的音乐了,对我来说……呜,无异于世界崩塌……”教士猛地吸了一吸鼻子,往柜台拍下一张纸币,转身掀开门帘。
他突然回头看着络腮胡,只是轻哼一声。“我倒忘了,我们那位神父,你应该记得吧……那位曾经为加莱夫人的子女施洗的那位,这几天也是伤心得够呛。”他指了指络腮胡身后的酒柜,“我想带些让神父解解愁,您应该没有异议吧?”
“当然可以,不过钱要照付。”络腮胡会心一笑。
“非常感谢,愿主保佑你。”
教士离开了酒吧,然而屋外,灰雨依然不曾停歇。
……
酒吧里的摆钟指向正午时分的时候,酒吧又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。这客人一袭黑衣,胸前别着一朵白花,一顶黑帽遮住了他的相貌,叫人分不清他的身份。
络腮胡对这类客人束手无策。毕竟连脸都看不清,怎么去揣测来客的心思呢?他叹了口气,却看见那位客人不知何时坐在跟前,自顾自地摘下帽子,取出雪茄轻轻点燃。
即使笼罩着难闻的烟雾,络腮胡还是一眼就分辨出这位来客的身份。然而还没等他开口,来客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
“这儿的地块还真不错,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家别有洞天的酒吧。要是开在东边那块,恐怕这儿的客人会多上不少。”
“您可别取笑我了,客人。我这个人不喜欢嘈杂,宁肯在这个清静的地方过活。再说了,有您这么尊贵的客人来访,我这小店何愁生意。您说是吧,爵士先生?”
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“加莱家族的领袖大名,谁人不知?前海峡公爵,亨利·勒内·德·加莱爵士?”
爵士轻声笑着,轻轻弹走雪茄的烟蒂。“我亲爱的外甥女突然遇害,我这个舅舅要是不去出席,怎么都不算数吧。”
“可您在这儿,说明葬礼还没结束。”
爵士向络腮胡要了一杯红酒,而后他指了指屋外,眉头微微一皱。“没想到你们这里竟然会有这么诡异的天气,到了现在都没有停息的迹象,没有办法,只好把葬礼推迟到晚间再说了。”
“那可真是抱歉,”络腮胡用食指敲着桌子,轻哼一声,“这地方的诡异天气,可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而且这样的天气还要再过几天才结束,要是雨势还不消停,那这葬礼可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……”
“无关紧要的小事情。”爵士掐灭了雪茄,轻轻投进了垃圾桶。“不过我确实没想到,对我亲爱的外甥女痛下杀手的,居然是我那外甥。我那个小妹玛格丽特要是还活着的话,肯定会气得冒烟吧。”
“难道连您也认为是……”
“我不认为是他下的手,即使这街上到处都在流传着他的传闻。”
爵士皱着眉头,微微抿了一口红酒,他叹了口气,又接着说道:
“当初凯德尼斯留学的时候,曾经在我这儿住过一段时间。虽说他还是留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性子,可谈到他的几个同胞时,他的语气总是变得非常温柔,小心翼翼。而讲起夏奇拉的时候,我从来没看见他的脸上写满了那么沉重的愧疚。”
“他说:‘我绝不会再伤害任何一个家人,哪怕是恶言相待。’”
络腮胡紧抿着嘴,似乎不敢打扰爵士满含感情的讲述。
“那时候我还不是家族领袖,却收到了玛格丽特难产去世的消息。那段时间一有闲暇,我也会回到此地,去好好陪伴她的儿女。虽说我错过了施洗仪式,但带了这么多年,我也差不多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子女。”
爵士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。
“你说说!这合理吗!这都什么时候了,居然还会出现什么手足相残的场面!我并不想承认他就是真凶,可外面满城风雨,传出去多丢人呢!”爵士停了一会儿,似乎在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。“可我已经老了,无论真凶是谁,让我从哪里找出力气来呢……我不会原谅他的,无论是谁。”
“请您节哀。”络腮胡微微颔首,脸上配合着流露着悲戚。
爵士戴上帽子,轻轻在柜台上留下几张纸币。“让您见到我这副失态的样子,真是我的考虑不周。”他深深鞠了一躬,又指了指柜台上的纸币。“一点小费,望请见谅。”
爵士离开了酒吧。然而屋外,灰雨依然不曾停歇。
日暮西山。天空逐渐黑了下去。
酒吧离关店还有五分钟时,两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出现在了柜台前方。
“米海尔!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!”络腮胡不由得吃了一惊。
米海尔仍旧是一副侍者打扮,不过看向自己的眼睛却显得毫无精神,像是失去了焦点。眼睛周围满是黑眼圈,看样子最近的睡眠显得不怎么好。身旁留着紫色挑染的青年拍了拍自己的脸,无力地指了指络腮胡身后的酒柜。
“拿酒!来得越多越好!”他没好气地叫唤着,身上的酒气已经重的很不像话。
“别喝了,你都喝了这么多了。”米海尔一把按下这人的手臂,而后朝络腮胡摆了摆手,“你好啊,老汉斯,我……嗝,我又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了。”
他身上的酒气同样重的不像话。
络腮胡摇了摇头,转身倒出两杯醒酒的苹果汁。两个青年看也不看地一饮而尽,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杯子里并不是熟悉的酒精味道。
直到十五分钟后,米海尔才从醉醺醺的状态摆脱出来。对上络腮胡的视线时,他猛地一颤,整个人差点摔下椅子。虽说眼睛依然没什么精神,不过这下子应该可以好好说话了。
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“别提了!”米海尔随手一挥,一把将身旁青年拍下椅子。“葬礼好说歹说总算结束了,不过最后的关头,那个劳诺少爷突然揪住凯德少爷,在……在小姐的墓前不停的羞辱他。逼他自认罪责,又逼着他硬磕了几个头,他妈的,把头都磕出血了。”
“哼,劳诺少爷甚至逼着凯德少爷签下一张契约,还在一众宾客前强逼着他吃下了它。”身旁的青年扒着柜台回到椅子,又喝下了一杯果汁。“照我看,真凶是劳诺少爷才差不多吧,闹了这么一出,都不嫌丢人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喝多了,那玩意不是酒……巴西尔。”
络腮胡不敢回应,光听着他的描述,足以想象出凯德尼斯到底吃了多少本不属于他的羞辱。
“不过,”米海尔摇晃着酒杯,盯着液面不停旋转,“我也是很怀疑真凶的人选。我跟着劳诺少爷这么多年了,可从没见过他那样的失态。就算是同胞兄弟,也绝没有做到这种地步。”
“他想让凯德少爷一口气揽下所有罪责,压根就不打算留后路的……”络腮胡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,他似乎想到了其他的猜测。
米海尔摇了摇头。“我并不相信凯德尼斯少爷就是真凶,可我也绝不会承认那样的劳诺少爷是他本人。这么多天没见到他,他怎么就变了另一副样子……”
屋外的灰雨,依然不曾停歇。
……
酒吧还是结束了一天的营业。
“要是少爷能过来喝上一杯就不错,不过现在这种日子,还是想想就好。”
络腮胡熟练地锁上店门,撑着伞离开了此地。转身消失在路口的瞬间,远处的黑衣男人依然站在原地。他并没有打伞,任由雨水打在身上,沾湿了一袭黑衣。
他最终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。
胸前的白花忽地被雨水打落,这人却连捡起它的心思都没有。他摘下眼镜,帽檐下方是一双通红的眼睛。他转身登上了漆黑的马车,无力地倚靠着靠垫。
“去哪里?客人?”车夫穿着斗篷,叫人看不清脸。
“随便。没有回头路就好。”
马车起动,空无一人的街上,只剩下孤零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驶向远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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